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

第5章 性別無敵好青春

爸爸,你是誰?

文/呂健志(拉奇,臺灣青少年性別文教會教育推廣部主任)

張開性別之眼

在寫移工的議題之前,我一直忘了爸爸曾經是移工的事實。在台灣經濟正要起飛的八○年代,爸爸搭上飛機,飛往新加坡。

在我的成長過程中,自有記憶以來就沒有爸爸印象。只知道每個月每個月媽媽固定會收到叔叔來信。信封裡總是疊著厚厚照片,沒有太多字,媽媽總是會跟我說照片裡叔叔的故事,在娓娓道來的故事裡藏著淚珠,媽媽有時看著照片低聲哭泣。

異國奇景對當時仍是小孩的我,就是個遊樂場。我看著一張張照片,開始做著各種白日夢,我彷彿就是處在異國的叔叔,正進行各種冒險,是那麼地精采好玩。當時想著媽媽的眼淚,或許是因為沒能一起探險,所以才哭泣吧!而一直要到我小學三年級,這位男子,爸爸,才活生生站在我生命之前,結束了這一段旅行。

記得當時叔叔要回國的時候,媽媽為了要去機場接機,還特地帶我去百貨公司買了套小西裝。媽媽一直叮嚀我,要上前去擁抱叔叔、獻花圈,並記得叫叔叔爸爸。但,當時我彆扭了起來,因為「爸爸」這兩個字在嚨喉卡著,看著眼前的叔叔我叫不出口。而回到家的與叔叔的第一餐,我因沈迷在那些台灣都沒有看過的各種玩具裡,擔誤吃飯時間。這時爸爸給我了一個巴掌,於是我淘淘大哭。這個令人感到陌生的爸爸,我恐懼著。

不斷回首的空中飛人

我想,若要我形容什麼是移工的話,我覺得移工就像是空中飛人,他/她飛在天空要執行任務,但他/她與他/她的家庭間,牽絆著一條綿綿長長思念的線。現在,當我每次抬起頭來看天空,我總覺得可以在空中佈滿著思念的線。我總想著,他們母國家中的成員,或許有人跟我小時候一樣,也做著各種異國的白日夢。

但每位空中飛人飛行的高度不一樣,我覺得來自歐美的白領移工,就像是飛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中,迎接他/她的是那麼晴朗的天。但從事勞力工作的移工,就像飛進遍佈烏雲的天空,隨時隨地都會捲進愁雲慘霧中。雖然他/她們個別撐起家裡的一片天,可是,我在這些飛人的模糊的臉上看不到笑容。在他們身上,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,這就是我媽媽的眼淚,與男子沈默背後沒說出來的苦悶。

無說述說的苦悶

那種熟悉的感覺,我想是源自於一張照片,一群男子不著上衣,擠在宿舍裡做著許多事,或躺或坐。而我爸爸坐落在照片裡的一角,一個人喝著酒。那是個很孤獨的身影。在攤成一桌的照片裡,它格外明顯。其他照片裡的他可以看到笑容,假日時他與其他工人出遊,他騎坐在大象身上,或是背上伏著一隻蟒蛇,或是與打扮豔麗的人妖合照……。唯獨就那張孤獨的照片,我無法理解,我想這就是我爸無法說出口的故事吧。

我想,那是一段我無法填補的空白。我爸爸無法說出口的或許是,一個人如何離鄉背景,到語言不一定相通的異國。雖然在新加坡裡華人佔了大多數人,國語也是官方語言,可是大多數的新加坡人卻刻意不說國語,喜歡用英文溝通。在那樣環境裡,我爸是被人瞧不起的外國人,他不會說英文,從事著當地人視為是危險、累人又髒的工作,身上印有太陽晒傷的背心痕跡、手指頭永遠都是怎麼洗也洗不乾淨的污漬,這些印記正也說明了階級在他身上產生作用吧。在那裡,唯一的寄托或許是,遙想遠在台灣的妻小,期待久久才從台灣回覆來的信件,裡面夾帶著小孩寫著「爸爸,我愛你」的卡片。

或許對於爸爸而言,那是段恥辱經驗,他不想讓妻小失望與擔心,所以他選擇不說,以至於我只能遙想著那段故事。當我父親走在異國街頭時,別人是不是選擇從他身邊快速閃過,是不是刻意避免與他眼神的交會,害怕彷彿只要多看一眼就會沾染上他的不潔。或是與他交會的眼神中,潛藏著高高在上、睥睨不屑的態度。所以,我開始能理解那個滾燙的巴掌,其實代表的是他對那一切不滿的表達–他在國外忍氣吞聲辛苦工作,結果換來的是小孩還不認識他,不聽他話,所以他憤怒、不滿。

台灣目前有40多萬來自各國既熟悉又陌生的陌生人,他/她們在各領域默默地為台灣貢獻勞動力,擔負著許多台灣人不想從事的工作,讓台灣社會不至於鬆垮,甚至能運作得更順暢。
小時候我之所以能無憂無慮且天馬行空的做夢,除了有媽媽站在我面前,為我擋住烏雲。還有一個人在遠處默默地守護我,爸爸,我應該這樣好好叫你。移工,不是唯一定義你/妳們的方式。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,也都有一個負荷的家庭,在面對異國各種人情冷暖,背後有沒說出口的辛苦、汗水、眼淚、和自己的偉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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